2010年10月3日 星期日

西北雨


  一切從那場打亂了一切的雨開始。

  像是忽然接到來自宇宙訊號的指示,傾盆大雨就這樣嘩啦啦
地落在台北街頭。沒有任何預兆,也無從防備起。路上四處可見
逃竄的行人,奔跑地經過彼此身邊。雖然有少數的人趕忙撐起了
雨傘;但那充滿野性而狂暴的西北雨,像是嘲笑著傘的渺小一般
盡情地下著,徹底淋濕了每一個人。猶如正開著一場隨興所致的
街頭派對,伴隨著眾人的咒罵聲。
  
  公車專用道上,狹小的候車亭裝滿了無處可躲的眼神。灰頭
土臉的人們緊挨著彼此,望著落下的雨。年輕的母親一個勁地將
小孩往亭子裡面推,中學生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討論著更換的行
程,上班族皺著眉頭細細檢視公事包裡是否有文件被淋濕;還有
一位中年大叔泰然自若地站在雨中,像個沒事的人。

  如同期待著主角登場一般,眾人踮起腳尖引頸盼望著。

在第六聲響雷劈落不遠處的天空,公車們像印度象一樣緩慢而優
雅地走了進來。「啊!可終於來了。」等待有了結果。霎那間,
大雨中的候車亭綻放出一點小小的喜悅,可比擬絕處逢生。

  明亮的LED 燈標誌著每一個目的地與終點,不斷開闔的門扇
展開雙手迎接迫不及待的人群。公車上,冷氣的乾爽是再完美不
過的臨時天堂。秩序重建於排成一列的隊伍。也許是想到一天的
結束,也許是想到了即將回到的家,人們帶著被救贖的表情上了
公車。有什麼比這樣的小事更值得雀躍呢?對照著錶上的時間,
它分秒不差地停在我面前。它是我的方舟,一班經由高速公路直
達汐止的公車。
  
  因為大雨的緣故,那天公車上份外地擁擠。甫上車便感覺到
緊張的氛圍凝結了整個車廂。伴隨一個接著一個的悠遊卡嗶嗶以
及零錢哐啷地放入鐵盒,司機大叔不斷吆喝著要求眾人再往後擠
一擠。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這樣命令的聲音無疑是每一個疲憊
身軀與心靈絕對服從的對象,絲毫沒有反抗的餘地。

  這麼做除了能擠得下更多人,也能避免另一種狀況發生:那
就是被警察取締。

  這是這路公車所背負的最大兩難。由於尖峰時段往來台北與
汐止兩地上班上課的人數眾多,往往使得公車不得不「多載一些
人」。雖然這在一般公車上很常見,但麻煩的地方在於這是一路
經由高速公路直達台北與汐止兩地的公車。如我們所知,行經高
速公路時是不能有站立的乘客的。賽局理論中「囚犯的兩難」在
這裡換成了「司機的兩難」。一方面是帶著整天的疲倦,又遭逢
大雨之後回家乘客的期待,另一方面則是心中的正義,公路警察
閃爍不停的警車燈以及那張數目不小的罰單。

  照道理來說,我實在應該踢下所有站立的乘客,就像公司宣
導的那樣,然後安安全全地開回汐止。什麼事都不會發生。說實
在我們也不過只是公車司機。雖然我也很同情他們,也知道外頭
雨很大…不過罰單的事可就麻煩了!上個月聽說有個同仁才被罰
過,那樣一罰可是好幾千塊;我這又是何苦呢?但是…。我彷彿
看見司機大叔的表情這樣想著。臉上閃過一些猶豫,嘆了口氣,
還是招呼了等候的乘客們。

  很快的,公車到了要上高速公路前的最後一站。

  雨仍然下著,絲毫沒有變小或者停下來的意思。遠方時而傳
來幾聲悶雷,成了天上滾落的大鼓。此刻車內人數已超過安全躲
藏的界線,甚至連稍微迴避都無法。多出來的人就這樣暴露在一
切可能被發現的地方。這件事你知道、我知道、司機知道、大家
都知道。像是等待獻祭的羔羊,許多人默默地低下頭。有座位的
閉上了眼;沒座位的,或是緊靠著好不容易扶到的欄杆,或是無
神地看著某處,等待著什麼的到來。

  「各位…」司機大叔說話了。

  低著頭的人抬起了頭,站立在逃生門旁邊的母子不安地望向
前方,博愛座上的老先生口中唸唸有詞,身上溼得一塌糊塗的中
學生收拾了拿在手上的課本。我不安地看了看手錶,一秒鐘猶如
一個季節一般地漫長。外頭的雨鼓譟著。全車的人都在等待,等
待他最後的決定。

  公車停在最後一站,門打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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