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15日 星期六

從遺忘開始述說的故事–灰羽聯盟




1. 末日的景象

在一個被牆包圍、隔絕的城鎮裡,有一座被稱為Old Home的破舊的老房子,裡面住著故事的主角們——灰羽。從繭「出生」前,灰羽們都會做夢,他們的名字,就是根據自己記憶裡的夢境所取的。除了背上的翅膀和頭上漂浮的光環,灰羽的外貌和人類大致相同,但那對小小的、灰色的翅膀,其實也根本無法飛翔。

《灰羽連盟》的原作是安倍吉俊的同人誌《灰羽達》二冊,由於安倍目前並無意對這部作品的下標準的註腳,所以對於故事的解釋也有些不同。灰羽並不是天使,來到這被封閉的城鎮,有些讀者認為這是自殺的象徵;他們因為某些原因早早就放棄了這個世界,放棄自己生命、靈魂,劇中多次提示灰羽們有「前世」——雖然他們想不起來了,聯繫前世的唯一線索就是他們在繭裏做的夢。有些解釋認為這個城鎮是可以和天主教的「煉獄」作為對比——靈魂在此徘徊,若罪被赦免,則進入天堂;或者他們被判定罪孽深重,不被原諒,而進入地獄。而「離巢日」的來臨,代表灰羽的靈魂已經被淨化,可以迎接他們死後的又一階段,往天堂去。

關於這個被封閉的小鎮,讀者們也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天主教中的煉獄是懲罰之地,但在故事裡小鎮中的住民對灰羽是友善的,所以小鎮或許僅是遺忘之地,是兩個世界間的過渡。雖然灰羽和鎮裏的人們和睦相處,過著看似平和的生活,但是平靜、友善並不代表著沒有壓迫。雖然沒有一件事情是可以歸類為「懲罰」,但是這個小鎮對前述《庫洛魔法使》裡的小櫻來說,「忘掉了心理最重要的人」、「忘掉了曾經執著的感情」,是世界末日的景象,所以住在鎮上的灰羽們,對小櫻來說,就像是活在世界末日裡。

離巢似乎是每個灰羽最終的歸宿,到了離巢的那一天,灰羽就會消失在西邊的森林,沒有人知道他們後來去了哪里。第十一話裡,落下與住在鎮的邊緣的某位話師(小鎮與牆的聯絡人)有段對話,落下問:「有沒有人留下來?(指不離巢)」話師回答:「幾乎沒有。但那些人不再被叫做灰羽。他們會失去翅膀和光環,遠離這裏的人們和灰羽獨自生活,並且迅速地衰老,悲慘地死亡。那種生活可能寧靜平和,但孤寂將成為他們最大的折磨和痛苦。」這其實也就是對話師形象的描述;聽到話師的這番話,落下似乎明白對方的身份了,落下溫柔地看著話師木製的翅膀很久。對沒有辦法離開的灰羽,這個鎮也應該是平靜的煉獄吧。

繭裏的夢在某種意義上或許暗示了灰羽死亡的原因;眠夢見了睡覺,可能他死在睡眠裡,河魚夢見他在河裏游泳,可能意味著他是溺死的。但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落下和礫的夢,和她們的死亡有非常密切的聯繫。在作品的後半部分,礫死於自殺的事實被尖刻地揭露出來。而落下同樣也死於自殺。第九話中,她與話師有這樣一段對話:

我知道我傷害了某個人。不是這裏的人,而是在另一個地方,我曾經以為我總是孤單一個人。我以為沒有人會在意到我的絕望,所以我任由自己絕望。然後我作了一個身處天空的夢;但我現在想起來了,夢裏還有一隻烏鴉。那只鳥曾試圖救我……我並不是孤獨一人。

由於孤寂和絕望,落下放棄了自己的生命;她很可能是從高處墜落的——這與「落下」的夢相吻合。礫的夢境具有更加明顯的象徵意義——她是臥軌而死的孩子。


落下 礫 話師

落下也是這樣來到Old Home的。在「出生」前的夢中,她夢見自己一直往下落,穿過黑暗穿過雲層,最後到了這個城鎮;礫幫她取名為落下。落下很快熟悉了身邊的朋友,在尋找工作的過程中,落下也認識了鎮上友好的人們。可是,她心中總有些許的不安,那城牆外面是什麼呢?是不是有一條很相似的街道上住著自己「生前」的父母和朋友呢?落下的沮喪與不安從故事的第六話以後開始擴大,因為光突然離巢了——這不但使得落下極度悲傷,更使她對於灰羽、對牆外的世界感到更加疑惑。朋友的突然消失使得灰羽們的情緒相當地複雜,不知道是不是該祝福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但寂寞卻是唯一可以確定的感受,礫在第六話最後說「所有人都要離我而去了」。事實上《灰羽聯盟》的後半段全部都是對光的離開的反覆陳述,光再也不會出現在他們的世界裡,灰羽們或者開朗或者疲憊地不斷進行著與遺忘、與離別如何相處的故事。

光離開後,落下被許多痛苦的情感包圍,這似乎是鎮不允許的,落下的翅膀開始變黑,這個小鎮似乎用力地指責落下的憂鬱與墮落,落下幾近瘋狂地想剪掉自己黑色的羽毛,但是黑色的羽毛卻不斷地從破損、殘缺的翅膀裡竄出。後來眠幫落下織了一對翅膀的布套,礫幫落下的羽毛塗上染料,盡力地隱瞞黑色羽毛的窘境,這個鎮上不允許的身份,這個鎮上不應該的出現的情感認同——灰羽不可以這麼悲傷。

第八話〈鳥〉,礫細心地落下的翅膀塗上顏料,落下看著染色的翅膀,說到:「灰羽到底是什麼呢?大家都說『牆』和這個城市,都是為了灰羽而存在的。但是,灰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變成了灰羽,什麼都想不起來的來到這裡;然後又什麼都沒做成……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突然消失的話,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翅膀變黑以後,所有的和善的居民對落下都是有威脅的,衣服店的老闆對親切的想要送冬衣給他,這卻使得落下愈加覺得悲傷;「因為我是不完整的灰羽」,落下不敢收下衣服,用很小的聲音喃喃自語。不經意的暴力在笑語之中不停出現,鎮民的注視讓落下慌張、害怕,在恐懼之中視線變得一片模糊,落下哭著跑到小鎮邊緣的森林,「哪裡都沒有我的立足之地,幫幫我……消失了也沒有關係……」重複著意圖死亡的話語,「我要是消失了就好了。」

悲痛之餘,落下覺得自己隱約地被鎮裡的烏鴉召喚,他跟著烏鴉走進森林的深處,最後駐足在一個零星的棲息著幾隻烏鴉的古井邊,井已經乾涸,往井的深處望去,隱約地看見一具鳥的屍骨。彷彿順從著鳥的意識,落下扶著階梯往井底去進,想要靠近鳥的屍骨;然後落下失足,摔落井底。落下在昏迷中夢到了自己過去的、從空中墜落的夢,墜落到這個被牆包圍的城市,夢到自己墜落這口井。在下墜的過程中,有一隻烏鴉咬住自己的裙襬,奮力地想要往上飛,落下輕聲的對他說:「謝謝,可是沒有用的。」

落下在井底醒來,以一個正在亡逝身份,對著另外一個型態的死亡/屍體,訴說的自己的寂寞與哀傷,「怎麼搞的,應該很害怕才對。是你在召喚我嗎?雖然你是鳥的形狀,但我總覺得很久以前的某個地方,我認識你。」儘管以不同的身份再存在一次,黑色的羽毛,不被允許的過渡悲傷,落下似乎還是選擇死亡。落下對著屍骨說話,接著埋喪了這具或許讓他感到一些溫暖的屍體,「對不起,只能為你做到這些。我,我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據說灰羽們都是這樣,所以我,想不起來你是誰,只知道是個很重要的人。」烏鴉或許象徵著落下過往的一位曾經幫助他的人,曾奮力的想要阻止落下的死亡,曾經為他憂慮,但他沒有力量挽回落下的死亡,夢中的鳥竭力想阻止落下墜落,但現在烏鴉以屍骨、死亡的型態召喚他——或許不再阻止死亡了,反而以死亡陪伴寂寞的落下。「我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總想著,即使我不在了也不會有人感到悲傷,所以才想消失。但是你在我身邊…變成鳥,飛越壁,所以我並不是孤單一人。你是想告訴我這些吧。」烏鴉以死亡陪伴、溫暖落下,或是落下最需要死亡的陪伴、溫暖,然後開始下雪了,雪從井的另一邊一片片墜下。


落下剪掉自己的翅膀 鎮民的親切給予落下難以承受的壓迫 落下看著烏鴉

在夢中烏鴉奮力拉著落下的裙襬 井底的烏鴉屍骨 落下埋葬烏鴉

2. 遺忘與外方

遺忘或許使曾經死亡的靈魂,更靠近他們從未如比鄰近過的死亡。小鎮的存在,或許就象徵著語言回復秩序的意圖,「我」將已某個存在的狀態,藉著「離巢」比告訴你「我」曾有過這樣的經驗。

即使在這之前,灰羽已經歷過一次死亡,但遺忘使得死亡所敘述的過往,成為他者的死亡;自我反而成為代言人的身份,為了符合這個場景,以及離去的「見證」功能。但灰羽與死亡現象的關係,在落下的故事裡更像是在體驗這其中的矛盾;「無人能取走他人之亡逝」15——在故事中,死亡不再馴順地如落下被賦予的身份,不能像是墓誌銘那般,像生命裡的事件被依「序」納入年譜記事當中,無法規範與身份錯亂,不能被掌握、呈現的死亡殘像,在看似旅程的漂流中不斷地遊移;「荒漠,它尚不是時問,也不是空間,而是一個沒有地點的空間和一個沒有延續的時間。在那裡人們只能遊移……。荒漠,是這個外方,在那裹人們不能停駐,因為出現在那裏也即是永遠早已落於外方……」

被自己過去的世界拋棄,不知道為了什麼,不知道要去哪裡,如蜃樓那般讓遊移的人不斷地迷失。遺忘重複、具現了死亡的暗示,後遺效應的回憶與佈慄經驗,使落下重讀、反覆著過往像是夢的謎語,當夢謎重疊在再現的死亡論述之上時,也即是死亡居處之重建,天使與死亡重返其居的時侯;只有亡逝的過程可以召喚、溫暖他。第九話裡,落下對話師說:「那隻鳥……是我認識的人。他曾如此為我擔心,但我甚至沒有嘗試去理解他。」《說故事的人》第十五節,「一個三十五歲死去的人,他的生命的每一刻,似乎都會像一個三十五歲的人那樣回憶」;「人物的生活意義只在他的死亡中顯現出來」。落下或許藉此獲得再語能力,回到鎮上,再一次以離巢為不確定的目的,再一次透過這個重複來陳述,成為一個回憶的腹語者的腹語者,在死亡的溫暖陰影處,用讀到的死亡來溫暖自己冷得顫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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