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1日 星期六

荷包蛋

他站在爐前,用桌沿輕輕將蛋殼敲破,兩手沿著裂縫撥開,讓蛋黃連著蛋白一起滑入鍋中。在加熱到恰好的鐵鍋裡,蛋液受熱嗤嗤作響,很快就變性凝固。先是蛋白,然後是蛋黃。

荷包蛋是他唯一會的料理。稱不上拿手,尚且熟悉。每一個流程每一個變化都清清楚楚。蛋下鍋,蛋加熱,蛋凝固,盛盤。當他想起生活中那些模糊複雜不清的概念,也會希望能有這麼一個鐵鍋,可以幫他把所有東西凝固煎熟。

已過了晚餐時間。

他為他自己與端坐在餐桌另一側的妻子各上了一盤荷包蛋,用得是妻子精心挑選買的純白瓷盤。妻子的荷包蛋淋上醬油,而他的荷包蛋只煎了半熟,還撒上一點鹽。

餐桌正上方,燈光打向餐桌,彷彿舞台上的聚光燈。妻子看著他,沒說話。他也沒說話。「好安靜,」他心想:「好像可以聽到某處針掉落的聲音。」妻子還是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啊!我怎麼忘了拿餐具了。」他說。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乾癟癟的,不像是他自己的聲音。

當他要起身離開座位去拿餐具時,妻子開口了。「等等。」她說。他起身到一半的動作如同被那句話電到一般停止,身體僵在半空中。「先坐下。」妻子說,就像是一句無法違背的命令。她的聲音冷靜如冬天清晨的空氣,又像是在黑暗中一步一步悄悄靠近獵物的獵食者。他只能緩緩坐下,再度面對坐在對面的妻子。

「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妻子說。

「…什麼?」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微微顫抖,充滿了恐懼。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妻子又說。

他開始在腦中瘋狂回想所有可能的事。鞋櫃的擺放?廁所的馬桶蓋?洗碗的水槽?陽台的盆栽?洗衣服的順序?垃圾的分類?昨天的晚餐?上次節日的禮物?還是上次節日送她家人的禮物?說錯了什麼話?到底是什麼!

「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跟你說。」妻子看進他的眼裡。

此時,他的內心就像是強颱過境,而他就站在狂風暴雨中,毫無掩蔽。眼前的是飛過去的青蛙,飛過去的交通錐,飛過去的腳踏車,飛過去的小七招牌,以及飛過去的水塔,還有許許多多飛過去的東西。大概數了十來件東西。啊!水塔又飛回來了。

妻子低頭看了她自己的那盤荷包蛋,看了很久,什麼話也沒說。

他已經徹底的絕望了。

忽然之間,妻子抬起頭來,開口說:「我懷孕了。」

他就像遭遇了船難,在大海中漂流了好幾個星期,終於發現陸地的人,興奮的大叫並且跪下親吻這片大地。接下來,他只記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哭的如此淒慘的情況下把一顆荷包蛋吃完。在那些止不住的淚水之中,盡是煩惱與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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