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日 星期日

阿嬤

「如果有什麼話要說的,就要趁現在了。」我想每個人都曾經遇到過這樣的時刻。但那些話,伴隨著可能是劇烈改變的現實,使得心像是混濁的水一樣,無法看清任何話語。不只是缺乏認清事實的能力,也缺乏了認清事實的勇氣。

如果將來我能提取記憶中的畫面。那麼最一開始會是阿嬤的臉的特寫。她躺在病床上,蓋著被子,臉上戴著口罩式氧氣罩,鼻子插著鼻胃管,正大力地喘氣著。她的頭髮稀疏且白花花,卻依舊蓬鬆的佔據了不少份量,但臉色早已是病懨懨的深色。那樣的深色不是曬過的黑,而是太過嚴重的病體,在面對生命之火即將燃燒殆盡的最後一點時間,所呈現的顏色。

阿嬤依然喘氣著,努力掙扎。從早上醫師巡過週六早晨最後一次病房,停了她的類固醇以後,就開始不斷喘氣。就算之後打回了類固醇,裝上了口罩式氧氣罩,依然無法停止那索命般的喘氣。

她偶爾會稍微好像恢復清醒,會不舒服的搖搖頭,但就像只是本能反應。她的意識被囚禁身體深處,在幾乎無法睜開的眼睛裡,在一個無光、孤獨而遙遠的地方,伴隨著她的只有身體的癌症,肺部的無力與鼻胃管的不適。

若是再將畫面拉遠。此時是九月一日的晚上八點半左右。陽明醫院九樓的單人病房,病房有一扇大的對外窗,不能開啟。由窗戶往外看,是宜蘭市的市景。再往遠方看,則是環繞著宜蘭的山脈。不過這些景色在晚上八點半的病房都已經看不到了。

此時,病房內只剩下我,爸媽,以及小舅夫婦,還有阿嬤。下午醫師宣判結果以後,其他的親戚已經各自返回台北。今晚由小舅夫婦值夜。

爸媽正忙著收拾東西。媽媽跟小舅媽交代事情。皮膚黝黑的小舅,弄完他跟小舅媽的晚餐泡麵,剛在病房內的沙發上坐下來。原本就相當寬敞,能夠容納十幾個人的單人病房,在僅存不多的個人用品被收拾乾淨後,越加地顯得空曠。

房間內的電視是關著的。阿嬤的病床旁邊多了幾個之前沒看過的儀器,包含一個貼了嗎啡英文的注射儀器,以及一台隨時監控心臟狀況的儀器(電影中,只剩一條直線並發出長長的"嗶"聲的時候,病人就永遠離開人世的那樣的儀器)。

我站在病床前,看著喘氣的阿嬤。像是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拿起手機很快地抓拍了幾張阿嬤的照片。我太過羞愧,完全不敢承認我沒有勇氣一直看著現在這樣的阿嬤,也無法像其他人一樣,伸出手來摸摸她的額頭,或者握著她的手,又或者是幫她的四肢按摩。

一旦握著她的手,一旦感受著我手中的她,與她微弱的生命,我就覺得我的內心的「什麼」好像會瞬間崩潰。感受著她的生命正在我手中流逝的同時,也感受著我對這整件事的無力與脆弱。什麼事都做不了。

前一天晚上,我從桃園下班之後趕回宜蘭。一回到宜蘭,就直奔陽明醫院。那時是二阿姨與表妹在照顧,那天晚上她們倆值夜。病房內的氣氛還蠻輕鬆的。距離我上次看阿嬤已經過了一段時間。這當中,她經歷了蠻凶險的一小段時間,幾乎在放棄的邊緣,然後又慢慢地好轉了一點。除了打沒什麼營養的營養針外,還插了鼻胃管開始小量灌食,並開始使用氧氣罩。

那時候她還有足夠的力氣與精神和外界互動。當我到她的病床旁邊跟她說「我來了!」她旋即猛然地搖了搖頭。

我妹說,阿嬤現在因為被插了鼻胃管不舒服,整個人氣噗噗,一直搖頭。她如果「不要」就會搖頭,如果「要」就不動。

當時的阿嬤,比起之後不停喘氣的模樣,真的是好平靜好安詳。呼吸也很順。氣色雖然稱不上健康的好,但也不算太差。離開醫院回家的路上,媽媽很開心的宣布,阿嬤的狀況有在好轉,各項指數都慢慢恢復正常,如果出院以後要怎麼怎麼安排。還順便討論了一下麥當勞買一送一的事情。

今天一大早,我跟阿母,還有我妹,三人去了福園的秋季法會。因為阿公在那裡,還特別跟阿公說,要保佑阿嬤趕快出院。

中午十二點多,吃完飯回到家後,我們接到了二阿姨的訊息,說阿嬤突然很喘很喘,要我們趕快過去。

我跟阿母兩個人騎著機車最先趕到醫院。病房內有二阿姨與表妹,還有我們請來的台籍看護。阿嬤此時已戴上覆蓋住口鼻的氧氣罩,不停地喘氣著。病房內氣氛與昨晚輕鬆的氣氛完全不同,雖然還沒有太沉重,但空氣中有一股莫名的緊張感。

說是早上主治醫師巡房完,打了藥,接近中午就開始喘。詢問以後才發現似乎是因為主治醫師檢查完覺得情況有好轉,就直接把類固醇停掉,結果阿嬤就開始大喘加上發燒。雖然在值班醫師看過後,有重新把類固醇加回去,但為時已晚,預計半小時後開始生效的類固醇,半小時過後,並沒有達到原本預期的效果。

此時大約下午兩點多。值班醫師第二次來檢查,決定先驗動脈血加上照X光。醫師說如果檢查結果不好,有兩個選項,其一是繼續施打類固醇,或是簽同意書後開始打嗎啡,但現實條件下似乎只剩後者可以選。

阿嬤依舊在病床上奮鬥著。病房內外,小舅一家四人,我和阿母,二阿姨和表妹還有表哥,共九個人,在病房與旁邊的陽光室,或是走動或是討論著。有關於「昨天晚上跟今天早上本來都還好好的,但因為XXXXXX之後就開始惡化,一定是因為XXXXXX的原因」的故事被一再重複地講述。對於「一旦開始施打嗎啡就等於放棄希望」這件事也一再的被確認與說明。每個人都講了一遍,每個人都解釋了一遍。

時間變得緩慢,空氣似乎開始凝結。厚重的灰雲沉沉的壓在每個人的臉上,每個人的心中。那是一個做出艱難決定的時刻,要命的是其實根本沒什麼選擇,只有等待被接受的結果。

在我跟阿母離開醫院以後,醫師來宣布了結果。驗血跟X光的檢查,發現有酸中毒跟敗血症。最快幾個小時,最慢幾天,病人就會離開了。

阿嬤的五個子女中,最後是由本來就在場的小舅,跟隨後趕到現場的大舅,兩個兒子來做決定。當然這也沒什麼好決定的。結果就是打嗎啡,簽同意書,聯絡葬儀社。時間到了,就裝上呼吸維持器,留著最後一口氣,搭救護車,一路從宜蘭開往台北新店家裡斷氣。

如果每個人的剩餘壽命都有個倒數器,分別標註了年、月、日、時、分與秒,那麼阿嬤的倒數器,目前只剩下最後三個有數字,其他都已是不再倒數的灰色。

或許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謂劫數難逃這件事。沒有人可以說得準。

阿嬤從去年年底被診斷出胃癌末期,就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到底要怎麼才能做好準備,怎樣才能坦然接受,面對自己的死亡即將到來的事實。怎麼樣才叫順利的,安穩的過世。面對生命的最後一點點希望,最後一點點時間,不論是陪伴的家屬,還是病人本人,究竟應該要緊緊抓著不放,還是好好的放手。什麼樣的選擇才叫勇敢,我也不知道。

週六晚上八點半多的陽明醫院九樓,我跟阿爸阿母從病房收完東西準備離去。我站在阿嬤旁邊,想跟阿嬤說些什麼,卻依然還是什麼都說不出口。連一句「阿嬤再見,妳要好好加油喔!」都說不出口。都這時候了,還有什麼好加油的。

「這個星期三,阿嬤的情況一度相當危急。」從醫院一樓的電梯出來前往停車場的路上,我媽這樣對我說:「那時候,看護就說:『這個情況,病人努力撐著不肯走,通常都是在等著誰來看她。』今天是自從你阿嬤住院以來,你小舅第一次來看她。阿公那時候也是這樣,留著一口氣,等到大舅來才肯走。」

「也許吧。」我說。

今天早上的秋季法會,阿母突然指著阿公骨灰罈的石板跟我們說,上面有刻著阿公去世的日期。民國九十七年,二零零八年,距今剛好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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