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28日 星期二

憤怒


  那就來談論憤怒吧!

  「憤怒」,一個我們既熟悉又陌生的名詞。我們感受到這樣
的情緒純粹來自天生,像是附著在我們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裡
的烙印,那是生命最原始的脈動之一。我們古老的祖先依恃憤怒
而得以生存,像是野獸一般地咆哮鼓動,對抗著來自其他動物的
威脅,自然與天候的考驗以及同類造成的衝突。

  現代人已經很少談論憤怒了。自從西方文藝復興,工業革命
以及理性主義抬頭,東方強調禮教倫理,階級文化,憤怒被貼上
了破壞和諧與秩序的標籤,視為絕對的不理性以及毫無建設性的
反應。在學術以及思想上,憤怒更被逐出了人類應有的行為典範
殿堂,成為了社會黑暗面的象徵。

  古希臘人是怎麼看待憤怒的?憤怒被視為發自人類內心最重
要且最自然的情感之一,在憤怒的驅使下,我們獲得足以行動的
能量,以及實踐個人德性的可能。在荷馬(Homer) 的著作《伊里
亞德》(Iliad) 中,我們看到了這樣的開頭:

“Sing, goddess, the anger of Peleus’s son Achilleus
and its devastation, which put pains thousandfold upon
the Achaians…since that time when first stood in divis-
ion of conflict, Atteus’ son the lord of men and brill-
iant Achilleus.”(Iliad, Book One, [1]-[7])

  這整場戰爭當然不是從這裡開始。回頭可以追溯女神之間的
爭執,出使他國的王子帶走了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指揮官向海
神獻祭自己的女兒,希臘城邦數千條大船一起下海的情節;但荷
馬的故事從這裡開始說起。那個全希臘軍團裡最強的阿基里斯的
憤怒,就貫穿成這部史詩的一切。

  阿迦曼儂(Agamemnon) 不僅奪走了阿基里斯的女人,拒絕向
太陽神阿波羅謝罪,並以因尊貴的血緣關係而成為眾王之王的身
份命令這名戰士服從。這無疑是對全希臘軍團最強的阿基里斯的
榮譽的一種汙辱與踐踏,也是對於象徵著男子氣概(Manliness)
的他所無法接受的。在面對這樣權威性的壓迫,於此,他的憤怒
油然而生,他必然需要反抗這個權威,以捍衛他以及他所代表的
更高貴的戰士尊嚴,並宣示不再參與這場戰役。

  Achilleus’s oath, “…some day for longing for Ach-
illeus will come to the sons of the Achaians, all of th-
em. Then stricken at heart though you be, you will be a-
ble to do nothing, when in their numbers before man-sla-
ughtering Hektor they drop and die…”
(Iliad, Book One,[240-243])

  如阿基里斯所預言,在海克特的屠殺之下,希臘軍隊幾近潰
不成軍,數名大將被斬殺於戰場之上,毫無抵抗的餘地。也因為
如此,使得阿基里斯的好友因為穿上他的盔甲出征而被殺害。事
情發展至此,阿基里斯的憤怒便由阿迦曼儂轉移到特洛伊城之上
,並一舉殺了海克特替他的好友報仇。

  最後,特洛伊王趁著夜色孤身一人親自前往身為敵人的阿基
里斯的營帳之內,以一名父親的身份請求阿基里斯歸還海克特的
屍體好讓他埋葬時,阿基里斯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與他的好友,於
是悲傷終將這一切的憤怒昇華。

  …Achilleus wept now for his own father, now again
Patroklos…when great Achilleus has taken full satisfac-
tion in sorrow, and the passion for it has gone from his
mind and body.(Iliad, Book Twenty-Four, [511]-[514])

  《伊里亞德》的故事就到這邊告一段落,之後還有木馬屠城
以及希臘聯軍班師回朝等等的故事;然而這些後續發展卻已不在
荷馬想要傳達的範圍了。

  希臘人認為憤怒有其高貴性,他是當我們在捍衛我們的榮譽
與尊嚴時所必須的,在希臘的民主中,也由於憤怒的存在使得民
主本身成為一個政治的可能選擇。試想當社會大眾不再有憤怒,
便不會有人發聲,也不會有人認為需要一種改變和另外的可能。
像是城邦中審判的過程,就是憤怒對抗的角力,原告認為被告汙
辱了他或他的憤怒,使得他產生了一個憤怒的情緒,而被告則認
為原告的指控也使得他被汙辱,所以同樣以憤怒的情緒相對抗之
。在這樣的過程中,雙方不斷地將自身的憤怒傳達出去,並感染
給陪同審訊的大眾們,而誰比較有理則端視誰能引起較多的憤怒
。當然在討論的過程中,也會使得憤怒得到節制,才不會產生多
過於其憤怒應有的刑罰出現。

  對於古希臘人來說,憤怒雖然具有撕裂性(憤怒正是造成對
立的可能),同時也常常容易導致失控的狀況發生(多過於其憤
怒所應產生的後果),但憤怒本身的價值連同男子氣概(Manlin-
ess) 一樣是被加以肯定的。

  不過在現代的社會中,我們看到的是憤怒已經被逐出司法體
系與那個高貴的殿堂。我們要求法官要「客觀、理性、冷靜與公
正的」給予判決,並同樣認為任何形式的憤怒都是不必要的情感
宣洩。此外,憤怒本身在工業化的長期發展之下也被深深地埋藏
在理性規則之下,如同建造一座大牢來關住一隻被壓抑且需要嚴
密監控的野獸。

  這樣的結果不但未能使得憤怒消失,更甚者,他轉化成其他
形式流竄在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其結果造成人與人的冷漠與
疏離,巨大僵硬的社會體制束縛著可能與他對抗的人們與想法,
我們看到那些走投無路的靈魂最終陷入瘋狂,成為了一則則毫不
起眼的社會版新聞,被主播們一筆帶過。

  在卡夫卡的《審判》當中,K 在三十歲生日當天早晨醒來被
宣佈有罪逮捕,整部作品便描述了他盡一切所能為自己的案件努
力(雖然他到臨死前仍然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罪),他的憤
怒不僅無法傳達出去,被不斷地打壓,甚至壓在法官們厚厚的卷
宗之下。沒有人真的在意過他的憤怒,也沒有人真的聽見過他想
說的話。文末,在未曾見過面的「高層」決定之下,三十一歲生
日的當天,K 被處以死刑。所有司法機器努力地運作著,慢慢把
每一個人化成一件件案件,攪碎在絕望之中。

  在經濟學主導了社會科學之後,人們以「自利」為準則來「
理性」思考更成了每一個學門奉為圭臬的象徵。我們漸漸開始將
人化約成一個個簡單的假設,依循著特定路徑的思考方式做出每
一個決定。我們不再問對象是誰。經濟學與政治學運用大量數理
實證的方式,企圖找出一切可以重複使用的規則,統計的運算之
下沒有人的存在,只剩下每一筆資料來處理,刪掉極端值,加加
減減之後得到一個模糊的概念,這就是現代我們眼中的人。

  也許當我們試著重新找回憤怒的意義與價值,開始相信追求
榮譽與信念,在自我確立的過程中發現另一種可能,人類才能再
一次往前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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