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17日 星期五

聊齋志異  清‧蒲松齡

蓮香


桑生名曉,字子明,沂州人。少孤,館於紅花埠。桑為人靜穆自喜,
日再出,就食東鄰,餘時堅坐而已。東鄰生戲曰:「君獨居,不畏鬼
狐耶?」笑答曰:「丈夫何畏鬼狐?雄來吾有利劍,雌者尚當開門納
之。」鄰生歸與友謀,梯妓於垣而過之,彈指叩扉。主窺問其誰,妓
自言為鬼。生大懼,齒震震有聲,妓逡巡自去。鄰生早至主齋,生述
所見,且告將歸。鄰生鼓掌曰:「何不開門納之?」生頓悟其假,遂
安居如初。積半年,一女子夜來叩齋,生意友人之復戲也,啟門延入
,則傾國之姝。驚問所來。曰:「妾蓮香,西家妓女。」埠上青樓故
多,信之。息燭登床,綢繆甚至。自此,三五宿輒一至。

一夕獨坐凝思,一女子翩然入。生意其蓮,承逆與語。覿面殊非,年
僅十五六,嚲袖垂髫,風流秀曼,行步之間,若還若往。大愕,疑為
狐。女曰:「妾良家女,姓李氏。慕君高雅,幸能垂盼。」生喜,握
其手,冷如冰,問:「何涼也?」曰:「幼質單寒,夜蒙霜露,哪得
不爾!」既而羅襦衿解,儼然處子。女曰:「妾為情緣,葳蕤之質,
一朝失守,不嫌鄙陋,願常侍枕席。房中得毋有人否?」生云:「無
他,止一鄰娼,顧亦不常至。」女曰:「當謹避之。妾不與院中人等
,君秘勿洩。彼來我往,彼往我來可耳。」雞鳴欲去,贈繡履一鉤,
曰:「此妾下體所著,弄之足寄思慕。然有人慎勿弄也!」受而視之
,翹翹如解結錐,心甚愛悅。越夕無人,便出審玩。女飄然忽至,遂
信款呢。自此每出履,則女必應念而至。異而詰之。笑曰:「適當其
時耳。」

一夜蓮來,驚曰:「郎何神氣蕭索?」生言:「不自覺。」蓮便告別
,相約十日。去後,李來恆無虛夕。問:「君情人何久不至?」因以
相約告。李笑曰:「君視妾何如蓮香美?」曰:「可稱兩絕,但蓮卿
肌膚溫和。」李變色曰:「君謂雙美,對妾云爾。渠必月殿仙人,妾
定不及。」因而不歡。乃屈指計十日之期已滿,囑勿漏,將竊窺之。

次夜蓮香果至,笑語甚洽。及寢,大駭曰:「殆矣!十日不見,何益
憊損?保無有他遇否?」生詢其故。曰:「妾以神氣驗之,脈拆拆如
亂絲,鬼症也。」次夜李來,生問:「窺蓮香何似?」曰:「美矣。
妾固謂世間無此佳人,果狐也。去,吾尾之,南山而穴居。」生疑其
妒,漫應之。逾夕戲蓮香曰:「余固不信,或謂卿狐者。」蓮亟問:
「是誰所云?」笑曰:「我自戲卿。」蓮曰:「狐何異於人?」曰:
「惑之者病,甚則死,是以可懼。」蓮香曰:「不然。如君之年,房
後三日精氣可復,縱狐何害?設旦旦而伐之,人有甚於狐者矣。天下
病屍瘵鬼,寧皆狐盅死耶?雖然,必有議我者。」生力白其無,蓮詰
益力。生不得已,洩之。蓮曰:「我固怪君憊也。然何遽至此?得勿
非人乎?君勿言,明宵當如渠窺妾者。」是夜李至,才三數語,聞窗
外嗽聲,急亡去。蓮入曰:「君殆矣!是真鬼物!暱其美而不速絕,
冥路近矣!」生意其妒,默不語。蓮曰:「固知君不忘情,然不忍視
君死。明日當攜藥餌,為君以除陰毒。幸病蒂尤淺,十日恙當已。請
同榻以視痊可。」次夜果出刀圭藥啖生。頃刻,洞下三兩行,覺臟腑
清虛,精神頓爽。心雖德之,然終不信為鬼。蓮香夜夜同衾偎生,生
欲與合,輒止之。數日後膚革充盈。欲別,殷殷囑絕李,生謬應之。
及閉戶挑燈,輒捉履傾想,李忽至。數日隔絕,頗有怨色。生曰:「
彼連宵為我作巫醫,請勿為懟,情好在我。」李稍懌。生枕上私語曰
:「我愛卿甚,乃有謂卿鬼者。」李結舌良久,罵曰:「必淫狐之惑
君聽也!若不絕之,妾不來矣!」遂嗚嗚飲泣。生百詞慰解乃罷。隔
宿蓮香至,知李復來,怒曰:「君必欲死耶!」生笑曰:「卿何相妒
之深?」蓮益怒曰:「君種死根,妾為若除之,不妒者將復何如?」
生托詞以戲曰:「彼云前日之病,為狐祟耳。」蓮乃歎曰:「誠如君
言,君迷不悟,萬一不虞,妾百口何以自解?請從此辭。百日後當視
君於臥榻中。」留之不可,怫然徑去。

由是與李夙夜必偕。約兩月餘,覺大困頓。初猶自寬解,日漸羸瘠,
惟飲饘粥一甌。欲歸就奉養,尚戀戀不忍遽去。因循數日,沉綿不可
復起。鄰生見其病憊,日遣館僮饋給食飲。生至是始疑李,因請李曰
:「吾悔不聽蓮香之言,以至於此!」言訖而瞑。移時復甦,張目四
顧,則李已去,自是遂絕。生羸臥空齋,思蓮香如望歲。

一日方凝想間,忽有搴簾入者,則蓮香也。臨榻曬曰:「田舍郎,我
豈妄哉!」生哽咽良久,自言知罪,但求拯救。蓮曰:「病入膏肓,
實無救法。姑來永訣,以明非妒。」生大悲曰:「枕底一物,煩代碎
之。」蓮搜得履,持就燈前,反覆展玩。李女欻入,卒見蓮香,返身
欲遁。蓮以身閉門,李窘急不知所出。生責數之,李不能答。蓮笑曰
:「妾今始得與阿姨面相質。昔謂郎君舊疾,未必非妾致,今竟何如
?」李俯首謝過。蓮曰:「佳麗如此,乃以愛結仇耶?」李即投地隕
泣,乞垂憐救。蓮遂扶起,細詰生平。曰:「妾,李通判女,早夭,
瘞於牆外。已死春蠶,遺絲未盡。與郎偕好,妾之願也;致郎於死,
良非素心。」蓮曰:「聞鬼利人死,以死後可常聚,然否?」曰:「
不然!兩鬼相逢,並無樂處。如樂也,泉下少年郎豈少哉!」蓮曰:
「癡哉!夜夜為之,人且不堪,而況於鬼!」李問:「狐能死人,何
術獨否?」蓮曰:「是採補者流,妾非其類。故世有不害人之狐,斷
無不害人之鬼,以陰氣盛也。」生聞其語,始知鬼狐皆真,幸習常見
慣,頗不為駭。但念殘息如絲,不覺失聲大痛。蓮顧問:「何以處郎
君者?」李赧然遜謝。蓮笑曰:「恐郎強健,醋娘子要食楊梅也。」
李斂衽曰:「如有醫國手,使妾得無負郎君,便當埋首地下,敢復靦
然於人世耶!」蓮解囊出藥,曰:「妾早知有今,別後採藥三山,凡
三閱月,物料始備,瘵盅至死,投之無不甦者。然症何由得,仍以何
引,不得不轉求效力。」問:「何需?」曰:「櫻口中一點香唾耳。
我一丸進,煩接口而唾之。」李暈生頤頰,俯首轉側而視其履。蓮戲
曰:「妹所得意惟履耳!」李益慚,俯仰若無所容。蓮曰:「此平時
熟技,今何吝焉?」遂以丸納生吻,轉促逼之,李不得已唾之。蓮曰
:「再!」又唾之。凡三四唾,丸已下嚥。少間腹殷然如雷鳴,復納
一丸,自乃接唇而布以氣。生覺丹田火熱,精神煥發。
蓮曰:「癒矣!」

李聽雞鳴,彷徨別去。蓮以新瘥,尚須調攝,就食非計,因將戶外反
關,偽示生歸,以絕交往,日夜守護之。李亦每夕必至,給奉慇勤,
事蓮猶姊,蓮亦深憐愛之。居三月生健如初,李遂數夕不至;偶至,
一望即去。相對時亦悒悒不樂。蓮常留與共寢,必不肯。生追出,提
抱以歸,身輕若芻靈。女不得遁,遂著衣偃臥,踡其體不盈二尺。蓮
益憐之,陰使生狎抱之,而撼搖亦不得醒。生睡去,覺而索之已杳。
後十餘日更不復至。生懷思殊切,恆出履共弄。蓮曰:「窈娜如此,
妾見猶憐,何況男子!」生曰:「昔日弄履則至,心固疑之,然終不
料其鬼。今對履思容,實所愴惻。」因而泣下。

先是,富室張姓有女子燕兒,年十五,不汗而死。終夜復甦,起顧欲
奔。張扃戶,不得出。女自言:「我通判女魂。感桑郎眷注,遺舄猶
存彼處。我真鬼耳,錮我何益?」以其言有因,詰其至此之由。女低
徊反顧,茫不自解。或有言桑生病歸者,女執辨其誣。家人大疑。東
鄰生聞之,逾垣往窺,見生方與美人對語。掩入逼之,張皇間已失所
在。鄰生駭詰。生笑曰:「向固與君言,雌者則納之耳。」鄰生述燕
兒之言。生乃啟關,將往偵探,苦無由。張母聞生果未歸,益奇之。
故使傭媼索履,生遂出以授。燕兒得之喜。試著之,鞋小於足者盈寸
,大駭。攬鏡自照,忽恍然己之借軀以生也者,因陳所由。母始信之
。女鏡面大哭曰:「當日形貌,頗堪自信,每見蓮姊,猶增慚怍。今
反若此,人也不如其鬼也!」把履號啕,勸之不解。蒙衾僵臥,食之
,亦不食,體膚盡腫;凡七日不食,卒不死,而腫漸消;覺饑不可忍
,乃復食。數日,遍體瘙癢,皮盡脫。晨起,睡舄遺墮,索著之,則
碩大無朋矣。因試前履,肥瘦吻合,乃喜。復自鏡,則眉目頤頰,宛
肖生平,益喜。盥櫛見母,見者盡眙。

蓮香聞其異,勸生媒通之,而以貧富懸邈,不敢遽進。會媼初度,因
從其子婿行往為壽。媼睹生名,故使燕兒窺簾認客。生最後至,女驟
出捉袂,欲從與俱歸。母訶譙之,始慚而入。生審視宛然,不覺零涕
,因拜伏不起。媼扶之,不以為侮。生出,浼女舅執柯,媼議擇吉贅
生。生歸告蓮香,且商所處。蓮悵然良久,便欲別去,生大駭泣下。
蓮曰:「君行花燭於人家,妾從而往,亦何形顏?」生謀先與旋里而
後迎燕,蓮乃從之。生以情白張。張聞其有室,怒加誚讓。燕兒力白
之,乃如所請。至日生往親迎,家中備具頗甚草草。及歸,則自門達
堂,悉以罽毯貼地,百千籠燭,燦列如錦。蓮香扶新婦入青廬,搭面
既揭,歡若生平。蓮陪巹飲,因細詰還魂之異。燕曰:「爾日抑鬱無
聊,徒以身為異物,自覺形穢。別後憤不歸墓,隨風漾泊。每見生人
則羨之。晝憑草木,夜則信足浮沉。偶至張家,見少女臥床上,近附
之,未知遂能活也。」蓮聞之,默默若有所思


逾兩月,蓮舉一子。產後暴病,日就沉綿。捉燕臂曰:「敢以孽種相
累,我兒即若兒。」燕泣下,姑慰藉之。為召巫醫,輒卻之。沉痼彌
留,氣如懸絲,生及燕兒皆哭。忽張目曰:「勿爾!子樂生,我樂死
。如有緣,十年後可復得見。」言訖而卒。啟衾將斂,屍化為狐。生
不忍異視,厚葬之。子名狐兒,燕撫如己出。每清明必抱兒哭諸其墓
。後生舉於鄉,家漸裕,而燕苦不育。狐兒頗慧,然單弱多疾。燕每
欲生置媵。一日,婢忽白:「門外一嫗,攜女求售。」燕呼入,卒見
,大驚曰:「蓮姊復出耶!」生視之,真似,亦駭。問:「年幾何?
」答云:「十四。」「聘金幾何?」曰:「老身止此一塊肉,但俾得
所,妾亦得啖飯處,後日老骨不至委溝壑,足矣。」生優價而留之。
燕握女手入密室,撮其頷而笑曰:「汝識我否?」答言:「不識。」
詰其姓氏,曰:「妾韋姓。父徐城賣漿者,死三年矣。」燕屈指停思
,蓮死恰十有四載。又審視女儀容態度,無一不神肖者。乃拍其頂而
呼曰:「蓮姊,蓮姊!十年相見之約,當不欺吾!」女忽如夢醒,豁
然曰:「咦!」熟視燕兒。生笑曰:「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也。」
女泫然曰:「是矣。聞母言,妾生時便能言,以為不祥,犬血飲之,
遂昧宿因。今日始如夢寤。娘子其恥於為鬼之李妹耶?」共話前生,
悲喜交至。

一日,寒食,燕曰:「此每歲妾與郎君哭姊日也。」遂與親登其墓,
荒草離離,木已拱矣。女亦太息。燕謂生曰:「妾與蓮姊,兩世情好
,不忍相離,宜令白骨同穴。」生從其言,啟李塚得骸,舁歸而合葬
之。親朋聞其異,吉服臨穴,不期而會者數百人。余庚戌南遊至沂,
阻雨休於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
《桑生傳》,約萬餘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

異史氏曰:「嗟乎!死者而求其生,生者又求其死,天下所難得者非
人身哉?奈何具此身者,往往而置之,遂至覥然而生不如狐,泯然而
死不如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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